人間拾遺─無家外傭的鄰舍

2022年2月17日，星期四，有雨。天文台發出強烈季候風訊號，氣溫只得15度。胡頌恆神父（Fr John Wotherspoon）收到一個慈善團體來電，請求他收留兩位確診無家的外傭。胡神父隨即答應：「那好吧！」他數年前成立慈善團體MercyHK，一直關注無家者的需要。

2022年初第五波疫情爆發，整個社會籠罩着恐懼，難以找到業主願意出租單位給確診者。第一夜，是一位廟街的性工作者把自己隔鄰的房間租借給兩位無家的外傭。往後數天，來的人愈來愈多，幸得一位地產經紀幫忙說服業主，替胡神父在佐敦找到幾個住處，又捐贈摺床。疫情最嚴峻的時候，共有五個收容所。

位於唐樓的收容所，數張並排的碌架床填滿了細小的劏房，猶如卧舖的火車車廂，十多位外傭緊密地坐在床上，各自述說被驅逐後的一段路程。

唐樓收容所　承載不同故事

胡神父敲敲木門，Roxan彎着腰來開門。神父：「你怎麼了？」Roxan笑說：「昨天和你行山後，我全身肌肉痠痛，之前小產的傷口也痛起來。」一個星期天，神父帶領數十位女士到西貢郊遊。胡神父故意捉弄Roxan：「我們下星期再去行山吧！」Roxan向神父扮了一個鬼臉。眾人想起行山那天的假期，仍在回味，笑得開懷，而Roxan往往是眾人當中最喜歡傻笑的一個。

胡神父說很多人都是哭着前來，「因此我們起初也沒有問及她們的經歷，相信她們都承受了很大的痛苦。」她們大多是確診後被僱主終止合約，又或遭外傭宿舍驅趕，又或是登機一刻才知染疫而滯留香港；亦有外傭到醫院求醫被拒，乾脆睡在醫院門外。胡神父說，一位確診的外傭甚至被僱主要求睡在一架細小的車廂中，困在車內的30小時就只能用尿片解決大小二便。

胡頌恆神父會定期探望收容所中的外傭，了解她們的近況。

胡神父憶述在第五波疫情中求助者眾多，立即蒐羅床褥被舖讓外傭在中心留宿。

 

失業八個月　訴訟纏身

至於Roxan，她失業八個月了。與前僱主終止合約後，她住在一個外傭宿舍。三個月後，因為欠租再被趕走。「我坐在公園一整天，晚上一位朋友接我到一所教會借宿。」後來教會爆疫，她與友人被送往隔離中心，最後找到了胡神父。

胡神父：「有些僱主主動聯絡我收留確診的外傭，但大部分外傭都是被驅逐出來。有的甚至沒有得到應得的薪酬、賠償金，就連一張回鄉的機票也沒有。」因此，收容所中有些外傭更因與僱主有糾紛而身陷訴訟。

Roxan就是其一。有一次她與律師通話後，衝了出房門緊擁着神父嚎哭。「我已經失業八個月，連自己也無法支撐下去，還要身陷訴訟，這是很漫長的過程。」

Roxan與前僱主發生糾紛而陷入訴訟。她說：「雖然陷入訴訟的過程不容易，寄望快點完結可以回家。」

 

不斷搬「家」　海中看不見岸

這段期間，Roxan因與僱主發生糾紛，要定期前往入境處參與調查。那天她在前往灣仔入境處的路途上，像換了一個靈魂似的，沒了往日的笑容。她說：「每次前往入境處的途中，都讓我想起之前的經歷。」在教會受感染後，她被帶往一個隔離營住了三天，再被帶到屯門隔離營，數天後又被帶去另一所隔離中心。一次又一次搬「家」，她就像在海裏看不見岸，連安歇的浮木也沒有。Roxan說：「隔離期間，我腦袋一片空白，我還可以到哪裏去？」她和友人致電無數慈善團體，又聯絡過菲律賓領事館，仍得不到幫助。離開隔離營那天，Roxan和友人在青衣站呆等了六小時，後來有朋友給她胡神父的電話，胡神父的伙伴Lucia在佐敦站接應她。連月來，她第一次看見被救贖的盼望。

胡神父給外傭每天100元膳食費，Roxan把當中的50元儲起來。她說：「因為我還有一個兒子。他上學也需要錢。而且我母親的腳患嚴重得不能再拖延，她需要手術費。」Roxan想起了捱餓的日子，她在外傭宿舍時，曾經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，就只躺在床上不動。

神父：我想給她們鼓勵和希望

「突然，有一天我覺得自己一無所有。」Roxan坐在入境處外的長椅上痛哭。她憶起初到佐敦收容所的時候，終日躲在睡房的角落，有時候不吃不喝，有時候瘋狂地大喊大叫。她說躲在那個房間，好像終於有了圍牆。

「我曾經兩次企圖自殺，覺得自己無法支撐家庭很沒用。」她把刀放在手腕上時，全身顫抖，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的家，住手了。神父和Lucia經常來看她，「情緒不穩的時候，我曾經把他們拒諸門外，因為我想讓他們知道，我仍是堅強的人。」直至她無法承受時，才打電話給神父，「我說：可以來幫助我嗎？我真的不行了。」

日子久了，外傭在這裏有了生活，除了一起買菜，一起煮飯；胡神父還舉辦烹飪比賽、金曲之夜，他還獻唱上世紀的情歌；也為將離去的姊妹辦歡送宴，「我想給她們鼓勵和希望。」胡神父說。Roxan說：「當時我想了結生命，其實我是想了結痛苦。後來我發現神父、Lucia、一眾姊妹都在支持我，成為我的後盾。」MercyHK將會資助Roxan母親的手術費，壓在Roxan胸口的大石好像挪開了一些。

經歷種種，一切日常都變成新奇的事，她把這段期間的「新生活」製作影片，在Youtube設立個人頻道「Xane’s HK Journey」，紀錄下來的都是笑聲。

外傭預備豐富的食物，慶祝母親節及歡送將要離開的姊妹。

 

繼續為求助者預備地方

「我的人生從未試過如此疲累，但卻是開心而且有意義。」胡神父說。疫情逐漸緩和，胡神父的電話也較以往安靜，但來求助的人仍然不絕。有的是難民，有的是被僱主虐待逃跑出來的外傭；亦有人是被中介欺騙來港打工的印尼勞工。

拍攝那天，胡神父便接應一位身陷訴訟的泰傭。然後收容所也新來了一位菲傭。神父跟她們說：「只要你們認識任何有需要的人，就把他帶到這裏來。」他說，或許求助的人不再是因確診而失去安身之所，但只要他們有需要，就會為他們預備地方，這也是未來的使命，「我們已經準備好。」胡神父說。

新來的姊妹哭着，一位姊妹Sara這時放聲高唱：「And now let the weak say I am strong…」胡神父與眾人和唱。胡神父看着Sara說：「我們有一位新的歌后。」哄得眾人都笑了，他總是以自己的幽默來承托眾人的眼淚。

母親節當天，胡神父為一眾外傭打氣。

影片故事